林松:马联元经学世家序

我国历史上有杰出奉献的回回人物中,据文献记载而够举姓 列名荣誉者,包括文臣武将,各行业、各阶层,数以百计,为避 免远离议题,毋庸胜数。仅以明清之际众多有汉文译著的回族穆 斯林学者为例,同样群星灿烂,划亮夜空,代不乏人。其辉煌硕 果,虽屡遭兵燹而未能全部保存,但其刊刻、手抄传世者,数量 与质量仍相当可观。

记得史学家白寿彝教授曾精辟概括,曰:“自明末清初以来, 伊斯兰教大师,代有名世者。然求其著书立说,能特立于著述之  林者,以吾人今日所知,则仅王岱舆、马文炳、刘智、马复初、 马致本五人而已。五人中,滇省独得其三”。白老慧眼识宝,所  列举的都是重量级学术泰斗,确属云南穆斯林引为自豪的精神财 富!白老还扼要剖析和比较时空背景说:“金陵值水陆交通之  凑,易得风气之先,岱舆、介廉之出于金陵,固不足异。至于滇  南,交通闭塞,距中原远,而伊斯兰教大师之出乃盛,此真系滇  省回教之光辉,滇南穆斯林应特别珍重而光大之。”客观公正, 言之凿凿,是对云南教亲的肯定、赞许、鞭策和鼓舞!

对王岱舆、刘智(介廉)两位先贤著述之博大精深,现当代 学术领域多有深入探讨,对云南三位马姓“尔来麻仪” 之研究,亦陆续涌现不少成果。笔者寓居幽燕,筑巢京都,遥望 滇云,常思三迤,对家乡人文地理,穆民先贤,心驰魂系。怎奈岁月蹉跎,鬓发染霜,年逾八旬,消息闭塞,孤陋寡闻。最近, 才欣悉《红河源头回回人系列丛书》中的《巍山回族文史资料》 即将出版《马联元经学世家》特辑,编撰者即高巴巴直系曾孙马  云从大阿訇和马云良师兄昆仲。深谢马崇文主编转告并叮嘱写  序,不久,又从电脑中传来该书样稿,方知特辑急于付梓。虽说  已遵命承诺,但因近年房颤加剧,脑钝发木,且老眼昏花,放大  字号阅读,还边读边忘,构思迟缓,越知出书时间迫不及待,越  觉心慌意乱,总是久久地静坐发呆,长吁短叹,为耽误与推迟时  日而愧疚。

回顾历史,长话短说。伊斯兰教从唐永徽二年(公元651 年)传入我国,且不谈活跃于唐、宋的胡客蕃商,也不讲元代盛 极一时的“中原回回遍天下”,如何逐渐形成民族群体。回族, 从边缘化向本土化过渡,发展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不可割裂的重  要组成部分,有其漫长过程。及至明代,随着所谓“胡姓、胡 名、胡服、胡语”的被禁止,加上遍布全国城乡“大分散小集  中”、长期互相隔离的聚居形势,到明末清初,穆斯林面临日益  严峻的忧虑,是“经人匮乏,学人寥落,既传译之不明,复阐扬  之无自”,眼看信仰意识以至生活习俗淡化、异化的危机,越来  越严重。穆斯林先贤中敏感觉醒的有识之士,便愤然而起,或兴  办教育,广招学子,培育师资,传承教门真谛;或以笔为旗帜, 钻研经典,辛勤译著,提供精神食粮。主要通过这两种方式或途  径,勇于探索,成果辉煌。前者以集私塾经学教育经验之大成 者、寺院教育创始人胡登洲(1522~1597年)为代表,后者则 有王岱舆、马注、刘三杰与刘智父子、马德新等精通阿汉文化、 “以儒诠经”的学者,在华东和西南涌现,使伊斯兰文化教育在 全国得以弘扬,名家辈出,“尔林”群起,学派屹立,比如陕西学派、山东学派、云南学派、金陵学派,以及甘宁青地区的众多 德高望重的经师,多有独特奉献。

在赛典赤 · 赡思丁开发边疆、全面奠定坚实基础的云南省, 穆斯林群体在与周边汉族及其他兄弟民族和睦相处的大环境中, 同样兴旺繁荣,受惠获益,共同建设中华祖国。虽地处偏僻边  疆,回回民族的成就,相对而言,却占有可观优势,与经济文化  发达地区相媲美,毫无逊色,教门亦相应振兴。比如在白寿彝教  授所举五位大师中,“滇省独得其三”,就足以佐证。愚以为, 在云南“三马”中,论译著,马联元(1840~1903年)贡献极  其丰富,但数量不算最多;论诞辰,他出生最晚,比马注(文  炳)小201岁,比马德新(复初)小47岁;论寿限,先贤马文  炳归真时已年逾古稀,马复初英烈81岁惨遭屠戮,而马联元病  逝于印度时才63岁,活跃于社会历史舞台的年头最短;但论其  所处的严峻环境和敏感局势,论其在危险氛围中开创新局面的成 就、功勋和影响,论其言传身教、典范作用,人格魅力,都必须  大书特书,继承发扬,不可等闲视之。也许,正是由于马联元出  生较晚,距今较近(生于鸦片战争年代,殁于20世纪初)的缘  故,被列入近代史范畴,所以,专题全面研究他的有分量的专  著,相对说来,比重太小,远远不够。

关于先贤马联元的生平、经历、奉献、威望和影响,本特 辑不仅搜集了许多先贤、前辈、名家的遗作和时贤的作品,特  别是披露了高巴巴本人用阿文写的的遗嘱、遗墨,及其嫡孙、 曾孙的译文,十分珍贵;对有关高巴巴的事迹、传闻、数据大  同小异之处有所纠正澄清,或留同存异,或诸说并列以供参考, 为进一步深入研究高巴巴奠定了更扎实的基础。它所荟萃的内  容,如此丰富,更觉“前人之述备矣”,自己浅薄无知,岂敢信笔涂鸦,妄加序跋?这也是下笔踌躇缓慢的原因之一,就谈几点肤浅的杂感吧!

前文提到传承伊斯兰文化教育的两种方式与途径,即:(1) 勤奋笔耕、著书立说;(2)耳提面命、设帐教学。这两种类型 均各有杰出代表人物,马联元却兼而有之,“一身而二任焉”: 既是译著辉煌的杰出学者,又是培育栋梁的领军经师。

作为学识渊博、精通并能用多种语言(古今汉语、阿拉伯 语、波斯语)著述互译的行家里手,马联元留给我们的精神文化  遗产琳琅满目,特别珍贵、实惠。他用阿文、波斯文编写的许多 有关宣传教律、教义等宗教知识的作品,在云南穆斯林群众中广 泛流传。他早先精心奉献的《亥听译解》,是在我国民间长期通  用普及的《古兰经》最佳选本。以阿、汉文对照编排,还独具匠  心地将拼读阿拉伯经文的发音要领编成七言体歌谣,以辅导读  者,迄今还有人能背诵如流。他编纂的不少讲述阿文、波斯文字 法、词法、语法、修辞的教材,将错综复杂、变化多端、规范严 格的字词转换规律,循序渐进绘制表格,使之格式化、歌谣化、 口诀化,使海里发、满拉们口若悬河,朝夕背诵,顺口悦耳,滚  瓜烂熟。把枯燥繁琐乏味的知识变成津津有味的绕口令或顺口 溜。难度更大的,是他把古汉语翻译成阿拉伯语的《性理微言》, 原著是刘智先贤的《天方性理》本经,哲理深奥、术语艰涩,难  以解读,有很多阿文基础扎实而汉文根底比较差的阿訇,感到阅  读马联元译本比直接看刘智原著更容易,尽管他翻译的动机是把  该书推荐给外国穆斯林,可见其底蕴之深厚精湛。有些内容特殊  的著作,并非假拟空谈,而是具有确指的针对性,就像白居易所  说的那样: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诗歌合为事而作”,例如《辩理  明证》就是针对某英国牧师对伊斯兰教的亵渎挑衅而撰写的,义正词严,旗帜鲜明。

他的译著,决非只有少数高雅宿儒坐在象牙宝塔中才能清谈 观赏的“阳春白雪”之作,而是植根于普通穆斯林群众之间并使 他们便于背诵记忆、家喻户晓的“下里巴人”读物。具有“阳春 白雪”的深邃典雅,又有“下里巴人”的通俗易懂,可以雅俗共 赏,受用无穷。

作为革新纯寺院教育为经书并授学堂而一马当先的经师,马 联元是承上启下、桃李满门、后继有人的学者世家之核心人物, 是研习西域经典与华夏文化精髓并使之相融互补的大“尔林”。 他本来就出身于经学世家,毕生鞠躬尽瘁,为经学教育作奉献, 更反复遗嘱其子孙后代必须坚持对经学的传承。 一百多年后才拜  读这庄严果断的《致本公遗嘱》,深切意识到这位可钦可敬、可  圈可点的,忧国忧民、忧族忧教的大学者的遗教,确实感人至  深,催人泪下。

值得特别强调的是,在云南,很早就有穆斯林经学著述与经 堂教育的发展,并非从马联元开始,即便是在他的这个家庭中, 从远祖马应祥,到百岁高龄的父亲马学宽,都是著名经师。环境  熏陶,家学渊源,耳濡目染,使他22岁就被聘请担任阿訇,在  “而立之年”以前又随舅父马仁山到麦加朝觐,前后约5年左右, 在土耳其、伊拉克、埃及、印度等国投师访贤,考察观摩,视野  开阔,学业大进。当时云南的教门还是根基稳固、比较兴旺的。 但在他于1872年(同治十一年)回国时,由于封建王朝清廷的 民族压迫与疯狂屠杀,杜文秀领导的抗清起义已全盘失败,摇摆  的马如龙苟且暧昧,年逾八旬的马德新惨遭诱杀,横祸飞来,尸 骨遍野,死于战场、仇杀、诬陷者成千上万,血雨腥风,妖雾弥  漫,流离失所、无家可归的穆斯林遭受重大磨难与考验。记得鲁迅说过:“沉默啊,沉默啊!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  亡”!已走向穷途末路的清廷统治者仍在疯狂挣扎,云南穆斯林  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,绝不能低下头颅,但也暂时无力抵抗  硬拼,就在这关键时刻,马联元挺身而出,在众多教亲的支持  下,不是报仇雪恨,厮杀武斗,而是维护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安宁  的宗旨,牢记《古兰经》中“安拉与坚韧者在一起”的教导,在  大营主持寺政,广招学徒,重振旗鼓,默默奉献,复兴教门,百  折不挠、细水长流地持续达26年之久,直到年逾花甲。培养经  学骨干从初始的百人扩展到包括弟子、再传弟子,徒子徒孙,共  达两三千人。知感万能的安拉默助,使惨遭患难、濒于消亡的云  南族教起死回生。近百年来,经学振兴,名师辈出,成批涌现, 声震三迤、全国以至海外赫赫有名者,包括马联元持续不断的直系儿孙、曾孙,第一二代真传弟子,不胜枚举,为避免挂一漏 万,举轻忘重,恕不列名。可以丝毫不夸张地认为,迄今凡是在 云南接受过经堂教育的好几辈人,追本溯源,其祖师爷几乎都不 可能与马联元无关。

至于他在兴办经堂教育中的举措,如建立学制、提倡经书并 授,强调必须学好汉文,编写教材,删繁就简,深入浅出,因材 施教,言传身教,按照学业程度分班,组织调动积极因素,如高 级班教低级班,互教互学,还扶困济贫,不让穷苦学生失学,保 证多出人才。又如他明辨是非,遵经革俗,排除曲解误传经文的 陋习,但识大体、顾大局,只是光明磊落讲道理,坚持真理而不 制造矛盾纠纷,主张彼此尊重等等,限于精力与篇幅,不再赘 述。还有,他在百忙的教学中始终坚持译著,前文所举多种著 作,也是他执教期间的教材、讲稿。必须补充推崇的还有一本 《大杂学》,看这书名似乎不太起眼,但确实是穆斯林经受启蒙教育和入门必读的、曾经起过家喻户晓作用的读物,高巴巴自己也  强调它的价值,说:“此本《大杂学》,我由各大经典中把应知 应行,为穆民一 日不可少,为掌教一 日不可离的一切要语、条  规,分门别类,采集此中,希望对于后学者有所裨益。读者能把  此书融会贯通,那就获益不少,不致为异端邪说所蛊惑”。试问, 在云南,多少代坚守教门的穆斯林,有谁,没受过《大杂学》的 影响?记得我们20多年前应邀参加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国庆十周 年观礼时,曾经把这本《大杂学》赠送当时接待我们的宗教文化  部部长、后来曾两度当选总统的穆罕默德 · 哈塔米先生,他也感 到新奇和惊喜。

有些重大成就,虽然不一定是马联元个人的业绩,但他功德 无量,不可磨灭。比如在云南刊刻、流通最广的手抄本木刻《古  兰经》,就是在他亲自倡导下由他的得意门生、书法家田家培大  阿訇书写的,弥补了杜文秀元帅时期云南第一部木刻《古兰经》 原版被毁灭的巨大损失。而今,这部经典不仅还大量印刷,而  且,全部木刻原板片还完整无缺地保存在昆明南城礼拜寺。

作为扎根基层、面向教亲、密切联系群众的马联元,是深受 穆斯林爱护、欢迎、拥戴的大“尔来麻仪”。知感安拉,使他生  活在虔诚穆斯林众多的云南省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氛围中,使他  的天赋、智慧、才能得以发挥、支持。记得比他大180来岁的清  初杰出学者刘智,非常勤奋艰苦,著述极丰,但周边环境很差, 主要就是没有群众基础,只惜东南沿海早期来华的穆斯林先民的 后代减少了,宗教意识也淡化了,先贤刘智胸怀壮志,理念坚  定,却东奔西走,颠沛流离,埋头著作过程中,就缺乏后盾,大  有孤立无援之感。他在《天方至圣实录》卷首自述其处境,感到  “人心之反复,世道之崎岖,尘纷之抢攘,毁誉之凌渎,日无宁晷,心无宁刻”;而且,“生无同志,业无同事”,“入室则咿唔  蠕睨,假寓则是非糅杂,谋一椽可隐而力不赡,兄弟戚友,初未  尝不爱吾居吾也,视吾迂腐疏狂,去之远之不暇,尝至一岁迁徙  数处,无恒其友”。单枪匹马,孤军奋战,简直难以想象,当然  也让人肃然起敬!马联元作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“草根”经师, 深入人心,桃李满门,读者遍地,确实值得庆幸!

古往今来,论为人,衡量历史人物,多讲究立德、立言、立 功,评论典范学者,则强调人品、学品、文品。高巴巴马联元德 高望重,治学严谨,以身作则,贡献卓越,胸襟豁达,文如其 人,坚持原则,又宽宏大量,情操高尚。缅怀、追溯马联元的一 生,用《古兰经》为标尺来衡量,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众所周知的 第108章《时光》:

“指时光起誓,人类确实陷于亏欠,仅虔诚信主并有善举, 以真理相劝、以坚忍互勉者例外”。

经文开头的誓词是万分宝贵、 一瞬即逝的“时光”,一寸光 阴一寸金,寸金难买寸光阴,造物主启迪人们要珍惜光阴,不能  稀里糊涂碌碌无为,虚度年华,要充分利用自己短暂的人生,认  主独一,坚定信仰,劝善止恶,助人为乐,承担大地代理者的义  务。但很多人确实盲目懵懂,醉生梦死,贪得无厌,甚至损人害  己,陷于亏欠而不能自拔。因此,经文中给我们指明方向,要  “虔诚信主并有善举”、要“以真理相劝、以坚忍互勉”。这是伊  斯兰教的人生观、宇宙观、处世观。回顾高巴巴的一生,正是以 《古兰经》为指针,遵循与实践安拉的启示,珍惜时光,虔诚奉  献,嘉言懿行,以德服人,在勇于革新、敢于斗争,严于律己, 宽以待人各方面,在坚持真理的原则性,通权达变的灵活性方  面,例如对外来诽谤,寸步不让,郑重批驳;而对内部压制,避免冲突,容忍退让,都给我们做出榜样。他度过了完美的一生。 即便到了晚年,在他寿命终结的晚年,他的离乡别井,也是识大  体、顾大局,以避免激化派别纠纷,同样是认主独一的穆斯林, 就应该团结和谐,使伊斯兰教步入正确轨道,不能使亲者痛、仇  者快。因此,直到他病逝于殊域异邦,也始终坚持传道、授业、 解惑,坚持笔耕、译著、宣传,毫不懈怠,使人生的价值放射光  辉异彩。

值此特辑即将出版之际,我觉得这只是缅怀与纪念高巴巴良 好的开端,而不是这一重要课题的结束。像马联元这样一个爱国 爱教、祖祖辈辈持续不断有突出奉献的经学世家,应该有更多的 博士生、博士后、年轻学子列入自己的研究课题,回回文学家或 诗人,应该用生花妙笔创作以马联元为主人公的文艺作品、人物 传记或史诗。

2011年5月28日星期六下午10时37分于北京

(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教授,硕士研究生导师,中国现代杰出 的穆斯林学者,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)